【專訪】「Be water」的道儒哲學啟示 — 專訪鄭宗義教授

撰文:陳倩彤、李智賢、吳騫桐、薛敏

 

這裏是香港,這裏煙硝四起;這裏刀光劍影;這裏血流漂杵。在無數個黑夜,抗爭者面對警察追捕,嘗試過正面迎擊,結果不少同伴被捕,至今身陷官非。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一句出自已故武打巨星李小龍的名言--「Be water,my friend」,頓時改變了抗爭者的策略。他們像流水一樣遊走於街頭,避免與警方正面衝突,取得基本上的成功。

「『Be water』來自李小龍,他的想法的確是受道家的影響。而最後大家也認爲『Be water』是來自老子的『上善若水』。」

為了深入探討「Be water」對反送中運動不同層面的啟示,本報邀來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鄭宗義,嘗試從先秦儒道哲學思想作出分析。

 

道家: 「動善時」的抗爭手法

在《道德經》中,老子以「水」不同的特質來比喻人至高的品性:「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為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鄭宗義點出,以「Be water」來形容這場抗爭的人,都是抓住老子「動善時」的概念作勉勵之用,即指水善於就不同處境作出變動,不會硬碰,反而會想盡辦法繞道而行。

「抗爭需要適應及變化,所以起初講『Be water』是希望這場運動的性質是這個樣子,水象徵的是這場運動裏的人。」正如各種新穎的抗爭手段,如商場唱歌、人鏈等等,反送中運動的抗爭宗旨亦不斷作出改變。運動起初反對的是送中條例,但自6月9日百萬人遊行無果,加上警察執法時過度使用暴力,抗爭者的憤怒遂轉移至整個政權,由純粹的「撤回修例」,延伸至五大訴求中的「追究警暴,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推行雙真普選」,鄭宗義肯定這種轉變,「事實上,運動要想延續下去,就需不斷適應環境,作出運動論述的改變,以收穫最大的成果。」從「反送中」到「反政府」,再到「反中」,抗爭者在適應中變化,在變化中適應。

但鄭宗義同時指出,目前抗爭者對「Be water」思想的應用有局限。他假設:政府答應了撤修例、非暴動以及查警暴三項訴求,香港大部分和理非的示威者亦接受這方案,「到時候勇武又要如何呢?他是要『Be water』,還是『五大訴求,缺一不可』?All or nothing,最後出現的結果可能是(勇武派)失去民心。」

鄭宗義以水「遇曲就曲,遇直就直」之性進一步補充。他指出,「Be water」應是指任何情況下對所在處境的靈活變動,人若完全不願遷就現實,那麼無論抱着如何崇高的政治理想,終究也無法實現,「理想的完全落實,只是屬於烏托邦或天堂,現實中沒有這種完美的東西。我們應該拒絕遐想這些完美的東西,並對它們抱持很大的警惕。」

「動善時」靠的是「利萬物而不爭」及「守柔」兩個特點。「夫唯不爭,故無尤」,水雖然不具衝擊力,但它的「不爭」是最好的「爭」。因為不去爭鬥,故此不會失敗;拒絕與一般人爭得頭崩額裂,反而脫穎而出,受人欣賞。放諸於社會運動裏,這是一種逆向思維。道家相信「天下至柔」可以戰勝「天下至剛」,皆因至柔的水不能被鉗制及改變,無論如何擠壓,水依然川流不息,而「守柔」正能守住運動的柔韌性,避免被一舉殲滅。

反送中運動中襲擊警察、「獅鳥」、「裝修」等等抗爭手段和「不爭」及「守柔」理念背道而馳,但「Be water」策略仍適用於目前的抗爭。鄭宗義強調,「Be water」不需要完全等同道家「上善若水」的思想,抗爭者只需重視「動善時」帶來的啓示已足夠,這個運動具有很多的可能性,「例如,你拿素人政治出來,拿下所有民選議席,然後將整場運動轉化成公民社會體制内的抗爭。」

 

儒家:堅強不屈的抗爭意志

相較道家,儒家對「水」另有不同的觀察與詮釋。《孟子》及《荀子》裡均提過孔子觀水一事,「但這個『水』並不是指幼細溪流裏的小水,而是指黃河裏不斷奔騰入大海的大水。」鄭宗義提到,儒家眼中的「水」,與君子求道時堅強不屈的意志相互扣連。

在《孟子.離婁下》中,孟子如此形容大水的特質:「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孔子所觀察的大水,不分日夜地朝海滾流,即便遇到低窪地或坑洞,也必會將它們填滿,繼續前流,直至流達大海。「儒家以『水』比喻君子的德性。」鄭宗義說,「那些有志於道的君子,就算遇到困難、曲折或坎坷,都會通通克服,不斷努力,將心智全盤置於自己所追求的人生道理、社會目標之上。」

這種強韌的意志力從何而來?鄭宗義指出,它源自我們內在的生命本源。正如孟子後文的解釋,「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不同於田溝渠道內極快乾涸的雨水,大水擁有本源,所以才可以永不竭止地向前流動。「你不是喜歡做好事就做,想當個好人就當,而是要像水般擁有本源。」人若要持之以恆地實踐抱負,同樣需先建立起屬於自己的生命本源,「本源是你對人生的想法,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這些事情。這種生命的道理與哲學,能推動你不斷向前進,支撐你的生命。」

回到「Be water」的思考,即是指抗爭者必須具備像君子般堅定不屈的勇氣和意志,而這種精神力量的本源,正是我們內心最真實的價值與信念,如自由、民主或公義等信念。

 

編者按

反送中運動是場情況及手段都極為多變的抗爭。我們在九月初訪問鄭宗義教授,而到了成稿之時,形勢又已經變得完全不同。儒道兩家對「水」的觀察及思考固然是在說明一些普遍不易的常道,而要應用到千萬變化的社會情況可謂極不容易。儘管如此,筆者們還是希望大膽拋磚引玉,略述自己的思考。

我們可以從兩方面理解「動善時」的哲學,一是抗爭手法的「動善時」,二是抗爭目的的「動善時」。鄭教授認爲抗爭者應該在抗爭手法與目的上均需「動善時」,筆者卻持不同看法——是次社運之所以能延續到今日,靠的是抗爭策略上的「動善時」和抗爭主題的「不動善時」,無論是反送中、反港府,還是反中,無論是和理非的跳閘、遊行,還是勇武的「私了」、擲汽油彈,其背後堅持的主題只有一個——對民主、自由和公義的渴望和追求。

鄭教授口中抗爭目的的「動善時」某種程度上與「袋住先」的想法有些相似,但這種想法在當下的政治環境是否適用呢?堅持「缺一不可」又是否等於是陷入烏托邦主義的陷阱呢?運動發展至今,中港矛盾一再白熱化;港府不惜違憲,以緊急法強行通過蒙面法,並實行宵禁;警隊不斷加強鎮壓力度,甚至合理化其無差別違法施暴的惡行。面對強權全方位的圍剿,一旦港人選擇「袋住先」,向政權作出讓步,那麽等著他們的又是什麽呢?是與民主和自由擦肩而過,是回到溫水中等待即將到來的審判,是一個令人恐懼、絕望的明天。當警察對路邊老幼與持證記者口出狂言,並招呼以胡椒噴霧和催淚彈,人們應當清醒——即使不去硬碰強權與警暴,也會被強權與警暴碰倒,沒有一位市民會倖免。同時,「遇曲就曲,遇直就直」又是否現實呢?人不是水,人的身心很脆弱,眼睛被射盲會永久失明,被暴力侵犯會留下永世的心理陰影,一旦我們被碰倒,我們未來還有機會站起來嗎?

「不爭」及「守柔」真的能有效保住實力嗎?假如2003年的數十萬市民「不爭」,廿三條必然順勢通過,假如2019年沒有示威者衝入立法會、沒有長達四個月的抗爭,政府還會撤回送中條例嗎?答案不言而喻,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亦沒有不主動爭取而得到的自由與民主,今日的「不爭」將會導致他日的「無法爭」,鄭教授口中「拿下所有民選議席」的這種體制内的抗爭將成爲天方夜譚,你看黃之峰的參選資格被取消,同情示威者的議員無故被毆打、藉故被拘捕,當政府無法保障人們在體制内的抗爭,人們是否又該「動善時」,違法達義呢?

在這場香港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中,抗爭者應如何「Be water」--「動善時」,靈活改變其論述,避免「攬炒」又不致分化,以爭取最佳的抗爭成果;同時建構內在的價值本源,以此作為長期抗爭的力量,無疑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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