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沙龍】社運創傷與心理治療 (2020-11-19)

撰文:陳偉(《大通報》學生記者)

 

2019年起,香港歷經了社會運動與肺炎流行,社會巨變下,香港人出現巨大的精神健康危機。講者葉劍青引用研究稱,2019年9月到11月間,240萬人有抑鬱症狀、200萬人有創傷後壓力症症狀、五分一人疑似患有抑鬱症與創傷後壓力症。港大調查顯示,11493參與者中,有41%面對高度的創傷後壓力症症狀,74%有中度或以上的抑鬱水平。換言之,兩年以來,香港人出現了集體創傷(collective trauma),受心理創傷或創傷後壓力症困擾成為普遍的事情。這次講座中,講者分享了測量創傷的標準,以及心理治療的理論、方法與實例,讓我們可以應用到有需要的朋友或至社群上。

 

如何探知創傷後壓力症

很多香港人面對創傷後壓力症,或其他相關精神問題而不自知。講者依據DSM(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提到主要有八個標準可供測量,分別是:

  • 壓力事件(stressor),目擊或經歷接近死亡與危險的事情;
  • 侵入性症狀(intrusion symptoms),相關經驗不斷在腦海閃回,與事件相關的聲音、場景會即時勾起回憶與情緒;
  • 迴避(avoidance),刻意迴避相關地方與事物;
  • 認知與情緒上的負面變化(negative alterations in cognitions and mood),腦海充滿負面想法、帶內疚感、有孤立的感覺;
  • 生理反應的變化(alternation in arousal and reactivity),因為情緒變動下,身體無法回到日常生活,出現過敏、失眠、無法集中等情況;
  • 時長(duration),相關症狀出現超過一個月;
  • 功能意義(functional significance),相關症狀阻礙到日常社交與工作;
  • 排除(exclusion),相關症狀並非由藥物、物質與其他疾病導致。

 

以上是基本的診斷標準,網上亦設相關問卷可供檢查(HK Flow Tool, www.psychiatry.hku/flow.html)。正如講者開始所說,不少香港人都曾經出現上述症狀,在社會運動上的挫敗、身邊朋友的受傷被捕下、經濟下行的巨大壓力,無法走出困局,更無力繼續生活。社運或肺炎的創傷揮之不去,如何治療成為了當務之急。

 

敘事治療與故事

葉劍青一直從事心理治療,並成立了「良心理政」,推廣大眾心理健康,也於反送中運動中投入到舒緩社運創傷的工作中。他指出,社會暴力、天災等都可以導致集體創傷,而社會暴力更會損害了孩童、大眾的信任與安全感,社會運動的挫敗,亦產生出巨大的無力感,對精神健康的影響甚為深遠。對於這類集體創傷,他提出以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治療受影響者。

在應用敘事治療之前,講者先簡介「敘事」的架構。敘事的世界觀由多個故事(Stories)所組成,而人類藉故事來經歷與構成有意義的生命與身份,換言之,透過故事去理解自己。葉劍青以一個學生作例,說:「一個勤力讀書的學生,受到老師讚賞,又取得高分,於是循著這個勤力的方向繼續讀大學或工作」。但是,講者提到生命中往往還有其他的故事線,但受主導故事所影響,這些較為次要的故事被隱藏,不被人所注意。當人受到創傷或情緒所影響,加上自己一些過去經驗,形成了對身份存有負面想法,個人敘述或對自己的閱讀變得差劣,失去能力處理眼前事物,陷入一種惡性循環。所以,「敘事」需要留意個體身上不同的故事,眼前創傷故事以外還會存在故事;另外,故事也不會在一個真空狀態中呈現,背後會存在個別而又複雜的狀態、歷史與環境,治療者必須加倍注意。葉劍青指,「你一方面可能很害怕⋯⋯但到了某些情況,比如去年(2019)的下半年,你突然間很勇敢出來,面對這種情況,想去救人。」因此,狀態、歷史與環境的不同下,故事是可以改變與不連貫的,故事也是多重的,回應當時的狀態與歷史,人存在不同的角色。治療者的任務,是嘗試協助對方重新找到故事的意義,過程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互動,以對話、提問方式,重新找出舊事中另外的故事。故此,講者稱之為「共構」(co-construction)。

 

敘事治療的方法

[來源:講座截圖]

葉劍青進一步提到敘事治療的三個對話地圖。首先是外化(externalization),他引用White的一句:”Problem is the problem, person is not a problem”,看似簡單,但卻有深義。「外化」強調人與問題的分離,我們該注視與對話的,應該是人而不是問題。在敘事實踐中,不可讓問題遮蓋了其他可能的故事線。講者借用Inside Out與 I Had A Black Dog: His Name Was Depression說明外化:Inside Out是情緒的外化,每個情緒也有其作用並相互對話;I Had A Black Dog: His Name Was Depression則是抑鬱症的外化,比喻為抑鬱症的黑狗破壞了主人翁的生活,與人漸漸疏遠,但透過了解他人不同的黑狗,與向好友解釋自己的黑狗,承認黑狗的存在,與問題共存。換言之,將問題拉出於人之外。除了以外化破除標籤,講者還分享自己在伴侶治療(couple therapy)的經驗,指:「外化夫妻、伴侶間的衝突。外化後,夫妻可以站在共同的陣線。如果不是的話,雙方就好比是敵人,衝突加劇。(外化後)他們可以看到,共同的敵人變了關係的惡性循環,便可以找到或可以討論出更好的方法。」

 

[來源:講座截圖]

雖然外化可以適用於各種衝突、問題中,但有些情況卻會難以外化,無法找到另外的故事,這時候便需要解構(Deconstruction)大敘事。在大敘事之下,個體的故事無法被找出,借用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說法,正常與不正常已經被定義,我們習慣活在大敘事的格局之中,好比福柯「圓形監獄」的比喻,不自覺已經自我遵守這些規限。葉劍青借用撕破精神問題標籤的影片,說明突破這些規限的重要性。要言之,外化與解構,就是搬開問題、大敘事,重視個體的生命故事,以及其他故事的可能性。

[來源:講座截圖]

承接外化,重寫生命故事對話(Re-authoring conversation)是另外的方法,嘗試為對談者找出第二條可能的故事線,發掘身份與行動之間的不同元素。與此同時,尋找故事的另一種意義,即個人主體性/主權(personal agency),即便在傷痕之下,仍有意識管理自己的生活。葉劍青分享了兩個個案,有人願意將義診機會給予其他更有需要的人;有的雖有創傷後壓力症症狀,每天堅持到法院做「旁聽師」,不讓問題與挫敗所佔據,但仍以信念做能力範圍內的事情。治療者的職責就是共構新的故事,嘗試為對方建立框架,以對方為中心,將對方的故事呈現出來。

講者進一步提及有關敘事位置與態度的五大要素:

  • 非全知(Not-knowing position)、好奇(curiosity) ,治療者並非全知,相反,要對對方的故事仍保持好奇。
  • 去中心化(De-centering),不是以治療者為中心,而是以患者為中心,將對方視作一個人,嘗試去了解他的故事。
  • 影響力(Influential),擴大個體能力與方法的影響力。在小組的敘事實踐,患者藉著聆聽不同人的經驗與分享,了解到存在不同理解與方法。
  • 以問題為核心(Nothing goes without questioning),與患者的對話形式以詢問為主,不採用設問與質問,具開放性,也不預期對方的答案。
  • 倫理與責任(Ethics & Accountability),治療者並不是帶著患者走,相反,需要陪伴、同行與接納患者,不可以傳統的大敘事來看待患者。

 

生命傘(Umbrella of life)
敘事實踐的小組對話,將每個人能力與方法寫於布上面,成為一個集體敘事的文件,也呈現集體智慧。[來源:講座截圖]

最後一個講者提到的方法,是局外人見證 (outsider witness/ the practice of Definitional Ceremony)。這個方法同樣找出第二種故事,但與對話不同,這個方法主要由患者分享故事來獲得共嗚(non-cognitive resonance),靠著群體互動、迴響來豐富故事與強化故事線。過程中,雙重聆聽(Double listening) 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治療者或他人需要在聆聽的過程中,探索除了創傷、問題以外,眼前人的故事還有甚麼可能性,也留意其他的故事線與正面的事物,以非分析性的回應,來強化、重建第二條故事線。在敘事實踐中,人不僅是創傷的受害者或被動的承受者,而是有對創傷作出反應,這些反應並非微不足道,不可成敗論英雄。

談畢三個敘事治療的方法後,講者簡要地總結,敘事治療所尋求的是故事中的「價值、技能、智慧/希望」(Values, Skills, Wisdom/Hope)。群體的敘事治療中,著重呈現個人主體性(personal agency),並將人與人連結起來,建立一種集體智慧,也提供機會讓別人可以貢獻於其他人的敘事之中,相互認可,有助強化自我的形象與肯定。不過,恢復的過程每個人也不一樣,有的藉著信念的維持,有的透過全面的休息來漸漸恢復。葉劍青最後提到一個以敘事治療形式訪問而成個人故事,故事主角以挑擔為比喻,「負重前行、痛而不苦」。這或許也是敘事治療的目標所在。

[來源:講座截圖]

敘事治療是阿Q?——講座後的問與答

 

葉劍青談畢後,即轉入沙龍討論與觀眾互動,解答觀眾疑問。

有觀眾問,敘事治療是否必要由受過相關訓練的人執行?又能否藉閱讀相關書藉來學習相關理論來協助身邊朋友。講者回應稱,閱讀可以作為基礎,然而接受過專業的課程為佳。不過,更重要與基本的是治療者的心態,不宜操之過急,需要置身於一種治療的環境,即是保持「陪伴、聆聽、理解、接納」,讓受助者可以感受到他人主動的關心。

觀眾又問道,如何讓人相信經治療而重新建立的人生經驗論述?又否會出現隨意建構的情況,因而流於「阿Q 精神」?講者指出,敘事治療在於不讓眼前的問題掩蓋了,重新尊重人的理想與努力。故事中的堅持與彈性,同樣真實存在,值得治療者的發掘與肯定。也有人提問,指敘事治療單以提問形式進行嗎?葉劍青指,敘事治療存在問題,但非「無止境的問題」,最後會歸於一個「身份總結」、「個人動力」,簡單來說,還是價值、技能與希望。他打了一個比喻,敘事治療類近於搭建棚架,讓受助者可以重新建立自己偏好的身份,問問題的作用在於發掘與確認,但同樣指向於一個受助者故事的重新發現。

葉劍青在回應觀眾問題時,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概念——似無還有(absent but implicit)。人的失望與無力感是基於一些隱藏的理想、預期與思考等,當中潛藏著一種對比,因而感到失落。在治療小組中透過人與人之間的聯繫,重現不同的角度與眼光,重新了解身邊環境,成就一種共識,甚至讓不同立場的人對話。

問答結束後,葉劍青向各位觀眾分享下文:

 

「沒有淤泥,就沒有蓮花——沒有苦難,就沒有幸福⋯⋯逃避、憤怒未必最 有利於堅持,溫柔地撫慰傷痕,了解我們失望傷痛的根源,反而能給予我們更多力量。

原力,如Luke Skywalker所說,並不屬於任何人,它來自大地、太陽、流水、泥土,任何人任何事物也有其力量,透過深入的探索,每個人都是力量,才可以遍地開花,就如星球上的平凡小孩也擁有原力。」

(引用〈「絕地」之下,如何繼續做武士〉,明報專訊 靈之孢子)

 

整個講座結束前,講者提到,講座時間的一年前,他正好在理工大學進行心理治療,而此時此刻(講座的時間為2020年畢業禮翌日)於中大分享,對他來說意義非凡,最後,他引用了馬嶽《反抗的共同體》一書,指我們都置身於同一個共同體之下,聯繫著一起,「負重前行」,希望終能找到出路。

 

講者資料:

葉劍青先生先後畢業於香港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取得社會科學學士與臨床心理學碩士。自1995年起 於社會服務機構從事個人及家庭的心理治療工作。他於2002及2003年參加敘事治療創始人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於香港舉行的 初階及中階敘事治療工作坊,後於2004及2005年,在澳洲阿德萊特跟隨麥克懷特完成 international post- graduate diploma in Narrative Therapy。

他於2008年開始參與/舉辦各種形式的訓練課程推廣敘事治療實踐。他是香港中文大學及香港大學的臨床心理學課程榮譽導師,也是香港中文大學及香港大學的榮譽講師講述敘事治療及社區實踐。他曾於不同的 NGO (包括明愛、 New Life、CFSC、SBHK、青協、救世軍、神託會、信義會等)舉辦敘事治療 實踐培訓。

 

可供參考書目:

Alice Morgan (2000). 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 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 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

Freedman & Combs (1996). Narrative Therapy: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referred Realities

White, M. (1997). Narrative of Therapists’ Lives. Adelaide: 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

Russell, S. & Carey, M. (2004). Narrative Therapy: Responding to Your Questions

Brown, C. & Augusta-Scott, T. (2007). Narrative Therapy: Making Meaning, Making Lives. California: Sage Publications

尤卓慧等編著:《探索敘事治療實踐》,台北:心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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