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穿女裝何罪?—佛教影響下的異裝者

【撰文:Casey】

性小眾平權是近年的熱門話題。經過多年的討論,你對性小眾的接受程度有沒有改變?當你在街上看見一位男性穿小背心和短裙,你會作何反應?這次《大通報》訪問了一位會穿「女裝」[1]的中大男學生[2] ,談談他/她[3]展現個人性別氣質的心路歷程。


「女性化」的生理男性

受訪者 Calvin(記者攝)

「(我)通常是出於表演目的而穿女裝,試過穿拉丁舞的女裝,更會化妝。在日常生活也有時如此,例如跟朋友吃飯時穿女裝背心,還戴上耳釘,看起來比較『女性化』。」

Calvin(化名)是中大性/別關注組幹事,跟記者談及自己有時作女性打扮的情況。然而,訪問當天,他身穿普通的「頹Tee」,配上一頂並不十分顯眼的帽子,髮型也不甚特別,其打扮跟普通大學生沒有分別;談吐舉止亦並非與眾不同,只是講話較其他人斯文一點。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他有時會穿女裝。他坦言有想過接受訪問期間是否要穿得較女性化,但想到這是迎合記者而非表現自己之舉,最終亦放棄為之。

二零一八年至一九年間,Calvin 曾往北京交流,這段時間乃其女裝打扮的高峰時期,經常會穿緊身的女裝展現陰柔的性別氣質:「我去北京前其實沒有那麼女性化。去北京後發現原來中國內地的性別非常多元,當地存在很多擁有不同性別認同或性傾向的人。這讓我受到很大衝擊,因而想表現自己女性化的一面。」

在京期間,他結識了一位男友。然而,這位男友嫌棄他的女性打扮。Calvin 表示當時更想過是否要變性,但因男友無法接受而作罷。二人很多相處問題未能磨合,最終分手收場。這段感情給他一個印象:原來男同志過於女性化會被嫌棄甚或拋棄。自此他逐漸放棄女性化的打扮,「一來是因為前男友的影響;二來女性化很難吸引他人,不論外貌如何標緻。」以上兩點造成他心態劇烈轉變。他坦言從北京返港後已甚少穿女裝,現今已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展現「女性氣質」,跟以往判若兩人。


佛教的啟示

佛教思想令他最終接受自己有上述的轉變。「我在Year 1後期,情緒比較混亂,因此接觸了正念[4]。 當時就開始喜歡看佛經,會報讀與佛教有關的課程,在北京甚至參加了佛教團體,希望能從中『取經』。」他指佛教「無常」、「無我」的觀念影響了自己的性別表達:「讀《心經》認識到(一切事物)「互即互入」,其實性別亦如是,它長期處於變動之中,而且並不是獨立的個體。」他舉例指,當人們說「男性化」,其實即假定了「女性化」此相對概念。但所謂的「男性化」和「女性化」所指的是什麼特質,則很難定義。「假設全身都是肌肉的男人留長髮,究竟是男性化抑或女性化?又或者胸部豐滿的女人有『剷青』髮型,那麼究竟是女性化抑或男性化?」他反問,與其執著於『男性化』、『女性化』這類虛無的概念,為何不可放棄這些對於名相的執著?

他續指,「名相」可理解成「表面的東西」。一旦人們執著於表面的東西,就會忽略生命中更值得思考、更值得追求的事物,故不應對名相有太多執念。他表示自己並非突然想通,而是經過長時間的反思和沉澱方有以上非二元的思想。「到了今天,我覺得女性化與否也不過是一個“look”而已,也無謂想太多了。」


歧視是這樣的滋味

Calvin 因其穿女裝的行為,不時會受到歧視。即使是家人,亦並不十分支持他以服裝表現自我:「讀中學時,有一段時間流行韓風。於是我買了一件『男裝』外套,但質地較飄逸,有點像女性服裝。媽媽看見後非常生氣,覺得『不男不女』,要求退貨。」他亦指媽媽曾試過扔掉其衣服,且不斷為其衣物所展現的性別氣質而嘮叨。

至於陌生人,多會向穿女裝的 Calvin 投以詫異眼光,但一般不會當面口出惡言。不過他回想一次因穿著女裝而遭歧視的經歷:「當時我穿著較性感的連身背心褲裙、戴上耳環,到蘭桂坊的酒吧。保安最初不准我進入;後來則叫我披上外套、遮住自己的衣服才能入內。」他回憶當時與其同行的女性朋友,雖然身穿緊身熱褲,上身更是「露」得像只戴上胸罩,保安卻完全不加理會,當下便深深體會到被歧視的滋味。

面對種種不友善的對待,他昔日會很堅持。縱然感到難受,但會鼓勵自己勿因他人眼光而放棄自我。後來因受佛教思想影響,認為不論是他人的眼光,抑或自己的堅持,皆為執念。他認為自己不應再執著於「性別」這個名相,而應從中抽離。「現在已經看破了,就算日後再穿女裝也不會再那麼在意他人的目光。這不過是個『殼』嘛!就著一個人的『外殼』興風作浪,其實很沒意思。」


性別空間在香港

在北京逗留數月後,Calvin 感覺到香港與中國內地民間的性別觀念實際上同樣保守,二地所謂的「開放」幾乎僅局限於部分自由派的知識人。相較之下,中國內地的性別議題關注者受官方傳媒打壓,討論、實踐性別友善的空間因而比香港更狹窄,故內地關注者有更深的危機感,對性別的研究甚至比香港更加透徹。

他認為,現今香港的政治狀況雖然非常複雜,但香港政府對性別議題的打壓尚算不嚴重。他以社運人士岑子杰為例:「岑子杰被捕,有人批評『同志被打壓』,但其實這根本是兩回事。岑子杰被捕是因其政治行動,而非基於同性戀者的身份。不少人將此事放得很大,以岑子杰被捕推論到香港性別打壓嚴重,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他舉出北京的「同志中心」以作性別打壓為例:同志中心租借場地舉辦活動會擔心遭公安搜查,後來中心更因受打壓而被迫改名。他指香港仍有空間討論性別,「正如本次訪問,我和你(Calvin與記者)都沒有恐懼感,但在內地是真的會害怕。」

被問到何君堯多次發表針對同性戀的言論,此類半官方的表態是否香港性別議題空間收窄的象徵,Calvin 直言不認同此說,認為何君堯只是代表思想較傳統[5] 的人士。「為何何君堯的言論受猛烈批評,此人卻仍能在香港立足,且還有相當多人支持?這是因何君堯代表了香港社會某部分人的想法,他們至今仍覺得性小眾是骯髒。」他指出,何氏的言論不代表香港公權力的想法,亦不代表性別平等、性別友善無法繼續在香港發展。


我有不尊重你的自由?

香港討論性別議題的空間尚存,但港人對性小眾觀感如何?按 Calvin 觀察,他認為香港很多人「不太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不想被罵而口稱尊重性小眾」。而網絡社群的情況較不理想,以父權言論為主,且有異性戀霸權的現象,正如連登討論區偶有網民將男同性戀與與令人有負面聯想的辭彙掛勾,如:愛滋病、濫交。他表示香港不少網民經常以異性戀的角度思考,且以男性的利益出發:「經常看見有人說 Tomboy 與男人『爭女』。所謂的『爭』,本質上是覺得女人是男人的資產。女同志『爭』女,異性戀男性就等於少了一個機會、少了一件「貨」,這是非常父權的言論。」

談及異性戀霸權,記者憶起近年一種屢見不鮮的看法──「我有不尊重性小眾的權利,這是我的言論自由!」Calvin 聽罷立即批評此等言論,認為權利和自由是有界線:「這是公民契約,你當然有權利、自由,但同時亦有義務。所謂的義務,就是要保障其他人的權利和自由。」他指出,所謂的「不尊重」很多時候會侵犯到其他人的權利和自由,「你可以不同意、不喜歡性小眾,但不等於要阻止他們,更加不能有侵犯的行為。」他更補充,行動上的侵犯固然犯法和有違道德,但言語上的侵犯同樣不可接受。例如在網上大肆發佈「男同志等於有愛滋病」之類的不實偏見,並非僅是不尊重性小眾的表現,實際上更是詆譭誹謗。


摒棄不必要的框架

Calvin 認為文明社會應該有選擇權,不需特意區分性別並因應性別而設立種種規矩。社會上有許多不成文、沒有法律效力的性別教條,例如男性不能穿裙、女性應該留長髮等等。當有人偏離或不遵從這些教條,便會受到社會規訓懲罰:輕則指責、歧視,重則受欺凌、甚或影響人身安全,結果是人的選擇權受干涉。他說:「簡而言之(文明社會中的人)就是(可以)『鍾意點就點(喜歡怎樣便怎樣)』。」當人們身處一個容許自由選擇的社會,不一定要刻意顯得中性,而是想男性化就男性化,想女性化就女性化,而不會遭旁人側目、批評、甚至差別對待。真正的性別平等的社會,無疑應接納男性化的生理女性或女性化的生理男性,但亦同時要接納男性化的生理男性和女性化的生理女性。歸根究柢,最重要的就是要尊重個人選擇。

深受佛教思想影響的 Calvin 隨即再次借用佛教的概念,解釋佛教本身不在乎性別:「坊間有人因為觀音有男相、女相而誤以為佛教也講究性別,實際上男女相是善巧方便,是“be water”的表現。當你要深入民間講佛,就要順著受眾的風俗,才能使受眾願意傾聽。如果單憑觀音的男相、女相,便斷定佛教注重性別,這就是執念。」性別在佛教看來,是名相的一種;而佛教教導人們要從現世的各種名相中脫離出來,達致涅槃的境界。


[1] 編按:「女裝」加上引號乃因作者與受訪者均想強調不應講究、特意區分性別,甚或性別之分僅是名相、執念,並無實際分別。使用「女裝」、「男裝」、「女性化」、「男性化」等詞,純粹是指涉方便。為使文字簡潔俐落,僅於第一次使用時加上引號,後文再次提及時則會略去,唯須注意作者以上用意。

[2] 此處的「男學生」是指其生理性別,下文同。

[3] 編按:同[1]。為避免行文累贅,下文一律使用「他」代表受訪者 Calvin。須注意「他」並無隱含指代男性之意。

[4] 編按:正念(Mindfulness)是一種心智鍛鍊方法,起源於佛教。但當代正念已大多去宗教化。

[5] Calvin強調自己不會用「保守」一詞,因「保守」的意義會不斷變動。正如性關組至今仍在討論同性婚姻、性別氣質等在歐美屬「最基本」的議題,故Calvin在歐美亦可能會被認為是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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