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觀病毒-從〈般若之心〉看疫症

撰文:許家傑

 

最近重看一齣舊港產片《殭屍先生》,依然未舊,除了因為電影經典,歷久常新,也因為如今的我們與戲中人物感受着在某種理解下、某種相近的虛怯。裏頭的設定是這樣的:殭屍本來給一道鎮屍符鎮着,一旦撕下符咒,便會四出咬人。倘若有人遭殭屍咬了,就會逐漸變為殭屍。而殭屍靠着人的氣息狩獵,所以要避過魔爪,就得閉氣。當下,我們也是如此,見了人就想避而遠之,有誰走得太近就想停止呼吸。檢疫手帶與口罩是一張張鎮屍符,貼好了就叫人心安,除下了就叫人疑懼,怕病毒隨着氣息獵到我們。為了杜絕病毒,我們盡力杜絕會面,抱恙的、無恙的都得隔離。然而,這樣孤立的時刻,卻又同時是我們更接近般若之心,反思自己與外界緊密連繫的上好契機。

 

如上所言,病毒可怕在,那麼無跡可尋,散佈於空中,一些看不見的顆粒,比許多人更懂得滲透進去另一個人。於是我們戴起口罩,阻擋飛沫的進出,令病毒無法滲透,有時,也叫自己無法滲透,成了真正的隔離人士。一行禪師解釋《心經》「度一切苦厄」時指出,假如我們想要充分理解身邊的物事,就要用滲透的方式,進入其內部,融合為一。像是,假如我們想真正理解一個人,就得去體驗他的休戚好惡。[1]滲透令我們覺察到事物空的本性,即事物不可能獨自存在,必得包含所有其他的事物,如一張紙裏面裹著雲、太陽與伐木工人,紙張憑藉它們以立。[2]而理解空的本性,就能令我們發現自己與萬事萬物的牽連,彼此間無分彼此。[3]然而,在恐慌的罩下,許多時,人無力辨認事物的空性,只能辨認事物的空乏。口罩盒空空、米袋空空是切實的,所以焦慮也是切實的。這種焦慮,伴隨短缺將永恆如是的錯覺,成了疫症初期許多哄搶與物資荒的緣由。超級市場成了「此是故彼是」[4]的演示場地,購物車裝滿一卷卷如山的廁紙與一支支消毒液,貨架盡掃一空。我們求仁得仁了,的確是沒有貨賣了,卻與工廠停工無關。某些人沒有,是因為某些人擁有得太多;某些人的米箱養了穀牛,某些人正在託朋友幫忙買米。

此時,我們爭先,彼時卻又自覺殿後,例如撳𨋢的時候。現在,出門在外,我們比以往更常覺得,身邊所有東西都不是「不垢不淨」[5]的-就算沒有顯眼的污垢,也肯定是不乾淨的。如是者,人們三兩天就用完一支洗手液了。食肆的食具、桌面;巴士的扶手、椅背;大堂的門把、𨋢掣,通通都是危險的。本地樂隊ToNick的新歌《衰喺個掣度》[6]就幽默地道出了這樣的心態。我們從小小的掣上面,觀照到整座大廈的住戶的指尖,進而想到指尖碰過的鼻尖,鼻尖上的口罩,口罩面的含菌量……然後就開始畏縮了,死不願按下關門。我們再也不能將按鈕當作按鈕本身,我們在看到它的同時,也看到了眾生,所謂「一毫端藏宇宙,一芥子現日月。」[7]……

 

前段固然是玩笑語,但疫情確實叫我們在恐慌過後,張開眼睛,細看一即一切,我是我們。禁令之下,只要步出家門就得戴上口罩,每個人的面容,都有半塊是相似的,正如每個人的禍福,都有半邊是相通的。地鐵車廂內,四下張望,處處都是鏡,反映着一體的、複雜的苦難。我們望到原來就過得拮据的家庭怎麼變得更是拮据、遭受剝削的基層清潔工如何更受剝削、[8]沒有容身之所的情侶與戶外工作者,又是怎麼承受着過雲的雨水。[9]我們在某些時候成為了他們。

我們知道,一日還有人染病,一日還未有解藥,情況將一直如是,那些困擾、擔憂、無奈,將一直在社區爆發,一直比病毒蔓延得更遠。沒有人的事不關己,而一己的事,也同人。傳染病是眾人的病,此有,彼就可能有了。防護的措施,於是既是為己,也是為人而做的,這正正體現着一行禪師在〈般若之心〉所說的,「我們對我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負有責任」[10],我們想要生存,就得為別人的生存而努力。[11]傳染病是眾人的病,而眾人的病,遠遠不只得傳染病。更多沒有解藥的病,在更是漫長的日子當中,不怎麼顯眼地存在着。我們又當怎麼關切呢? 摘下口罩之後,呼吸暢順的我們,還能記起誰的日子始終侷促嗎?重頭化妝的我們,還能認出誰的面目始終無光嗎?買不起口罩的,在不用買口罩的日子,還是有其他買不起的生活所需;可以涼着冷氣吃飯的,過後還是要對着烈日當空。疫症過後,還是會繼續衰喺個制度。但現在講過後似乎還是太遠。

 

意識到抗疫結束的遙遙無期,政府官員叫市民要習慣疫情下的「新常態」[12],我對這個字眼感到陌生而不適,也許像「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一般,假若以後出現了更新的病毒,又該怎麼喊才好呢?與其用「新常態」,倒不如說,要習慣無常態-無常即常態。確診人數每日不定,起起伏伏源頭不明,可以一時平靜,一時暴發,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否是下個患者,變幻無常。一行禪師論及「無常」時,並不消極。他認為,無常雖然嚴酷,卻又使得一切事物的存在成為可能,沒有無常,則甚麼都無法生長,如種子將恆常是一粒種子。[13]賴以無常,事情才會有所進展;可能有變,誠然會帶來許多失落,卻也同時盛載着許多希望。這聽來似乎比「新常態」有活力得多。

 

某日,我路過區內的公園,看見那些有棋盤的石枱被鐵馬圍起來了,上面掛着告示,勸人不要聚集。公園的老人不以為意,另覓據點,在鐵馬與封條周圍找空隙坐下。我回過頭,望入涼亭內,望到一個伯伯的背影,在鐵馬的欄杆之間,就像置身籠內。我想,疫情之下,居家期間,我們回望自己的背影,不免有種羈留的感覺,彷彿是天地的囚徒、災難的生還者,但實情可以並不如此。假若問一問心,以《心經》的眼睛顧盼,望向四下的空落與空落所容受的世界,或者就能發現,社交有距離,但我們與世界的內在始終親密。儘管,有連繫就會有連繫的痛苦,但我們至少清醒,而痛苦地清醒乃是為更多不治之症製藥的前提。[14]

(來源:香港01)

 

參考書目

一行禪師:《與生命相約》,明潔、明堯譯(2002),橡樹林文化出版,節錄載《與人文對話:通識教育基礎課程讀本》(第四版),2016,香港:大學通識教育部,香港中文大學,頁141-166。

 

[1] 〈般若之心〉,段14,頁145。

[2] 〈般若之心〉,段15,頁145。

[3] 〈般若之心〉,段20,頁146。

[4] 〈般若之心〉,段55,頁156。

[5] 〈般若之心〉,段50,頁154。

[6] ToNick – 衰喺個掣度(Official MV),見於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5A7DlM0oEk。

[7] 〈般若之心〉,段23,頁147。

[8] 香港01:清潔工消毒疫廈做到中暑入院 大埔區議員:有啲工友人工唔夠一萬,見於https://cutt.ly/YdfStn2。

[9] 香港電台:禁堂食令適逢下雨 清潔工一日三餐公園進食慨嘆辛苦,見於https://news.rthk.hk/rthk/ch/component/k2/1540546-20200729.htm。

[10] 〈般若之心〉,段56,頁156。

[11] 〈般若之心〉,段63,頁158。

[12] 醫院管理局:面對新常態 兩手準備抗疫,見於https://cutt.ly/HdfG9mQ。

[13] 〈般若之心〉,段27,頁148。

[14] 〈般若之心〉,段89,頁16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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