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殊途同歸的迷思

【撰文:陳偉】

宗教都是殊途同歸之說,不僅在中國民間廣泛流傳,也受到一些宗教哲學家支持。對於此一難以証明或否定的「迷思」,是次講座會先結合三種視角來評析,包括:(1)對宗教學方法論的反思、(2)對中國宗教傳統的考察、及(3)對宗教經驗的實證研究;最後將從宗教對話的視角提出一個另類建議。

講座截圖

民間常言「宗教都是殊途同歸」,講者賴品超教授將這說法拆成兩部份——「殊途」與「同歸」。從表面來看,宗教多樣,各有論述,「殊途」有其根據。但是,「同歸」卻甚為含糊,歸於何處?不同宗教之間有一致的目的地?或一致的信仰對象?所謂的「同歸」依據在哪?為甚麼不是「殊途異歸」,宗教之間不但論述不同,還分道揚鑣,各走異路?雖然這句說話難被證實與否證,但講者將條分縷析,並提出另類的方向,進一步反思「殊途同歸」此一迷思。


何謂「拯救」?

不同宗教之間,對「拯教」(salvation)均各有論述。在西方語境中,拯救常與「救贖」(redemption)糾纏在一起,易於聯想到人接受神明或救主所施的救贖,即「他力」的拯救。過程中,人只是被動的接受者。相反,不少宗教講求「自力得解脫」(liberation),如南傳佛教(Theravada Buddhism)以涅槃(Nirvana)為終極目標。

細看之下,「拯救」(salvation,或譯作救渡)並非單單源自基督教,實際上源自拉丁文salvus,本指健康、整全、安全、存活,而與之相關的salus,是羅馬神話中一個女神的名字,有安全與福祉的意思。從更高層次來看,宗教研究學者Frederick J. Streng 認為「宗教是讓人達到終極轉化(ultimate transformation)的一種途徑或手段」。但是,何謂終極,又何以區分非終極、終極?通往終極轉化的路上,宗教有帶來「非終極」的轉化?賴品超笑稱:「比如我參加教會後,認識了女朋友、這對我的生命也有很大影響。又比如宗教讓我們的心靈得到釋放,少了些憂慮,這也是一種轉化。在宗教當中,有些終極的東西,也有些次終極的東西。」

實際上,所謂的「拯救」也有不同層次的詮釋,並非必然指向死後的世界,而是可以涉及現世生命的不同層次或向度。解放(liberation)可以在基督教中用作「從罪惡中得解脫」、解放神學中的政治上解放。基督教中的「終極轉化」也可以與現世有關,如「願上帝的國降臨(Thy Kingdom come)」。佛教亦有不同的解脫論與救度論,大乘佛教強調自度度他,淨土宗談他力、基於恩典的救度。在當代佛教中,解放強調心靈的層面,或脫離業報與輪迴,但當代的社會參與佛教(socially engaged Buddhism)也關注社會與政治的解放。

雖然宗教在「拯救」上有相似之處,但是背後有著千差萬別。講者打趣說:「比如我以為我(死後)會見耶和華上帝,怎料你說這和涅槃一樣!表面上,殊途同歸是尊重宗教之間的差異,但未必尊重宗教內部的看法。」更重要的問題是,不同宗教傳統所使用的宗教概念,背後有否相同的經驗?是「異名同指」還是「同名異指」?要了解是否「殊途同歸」,我們需要研究不同宗教信徒的宗教經驗,還要看一些理論。


宗教多元?

賴品超引用宗教哲學家希克(John Hick,1922-2012)提出的三種立場:

  • 排斥論(exclusivism):只有一個宗教是真,其他是假;拯救只有一途。
  • 包容論(inclusivism):只有一個宗教能達致完美、圓滿的拯救,其他也有一定價值,但只是預備、初階。
  • 多元論(pluralism):不同宗教皆真,皆為達至拯救的有效途徑。

在希克的初步觀察中,多元論最為合理。第一,世上那些起源久遠的偉大、重要宗教都有相似的道德倫理,符合倫理學中「金律」與「銀律」準則[1] ;第二,宗教對於宗教對象(上帝、天、法、道)有類似的表述,既有具位格性(慈悲、公正),又有非位格性(超越、無限、永恆、不可言說)。講者笑說:「我有一個牧師朋友,他念神學院時有一個講道比賽,叫學生抽一些經文出來講道。其中⋯⋯有一點想測試一下學生,經文中竟插入了來自可蘭經與摩門經的經文,但是同學依舊能講道。他們也不能很好地區分經文來自那裡。」他又舉了個例子,只要簡單調整一下佛經,「用來唱聖詩基本無問題。」故此,他在想所有宗教會不會指向同一樣的終極實在?只是大家也在「盲子摸象」,各有其表述。第三,這些偉大的宗教,也確實對眾多信徒產生重大影響,更產出不少「聖賢」,對人類有著正面的影響。希克進而提出一種多元論假說(pluralist hypothesis),不同宗教之間有同一對象(對同一終極實在的不同反應)與同一拯救(助人從以「自我為中心」的生命轉化為 「以終極實在為中心」的生命)。

他晚年引用神經科學探索教徒的宗教經驗的過程(見The Frontier of Religion and Science: Religious Experience, Neuroscience and the Transcendent),發現了些支持多元論的證據,譬如藏傳佛教的僧人冥想時,腦額葉會特別活躍,禪定更可改變腦的結構與功能;同樣地,方濟會修士禱告時,在相同的腦區域有類似反應,雖然從教徒主觀解釋截然不同。據此,他認為這些真實的宗教經驗是對一個超越的、不可言詮的終極實在的不同回應。但是,新近的研究顯示,不同的宗教活動下的反應,是可以出現於不同腦區域,如佛教僧人、天主教修女默想,進入「渾然一體」的境界時,會出現局部血流,額葉活動增加,右葉頂活動減少。所以,腦內並沒有一個區域專責處理宗教經驗。更重要的是,這些反應並非只有宗教經驗會引起,而宗教經驗的詮釋也會受個人成長與有關宗教脈絡所影響,神經科學的論證似乎站不住腳。除此之外,宗教經驗不一定狹窄地局限於默想、禱告與說方言[2]。賴品超借用聖經,指出「拯救」可以指不同方面,個人病得到醫治、逃過仇家追殺和不育後有兒等也可以是「拯救」的經驗之一,這些宗教經驗又會影響個人的倫理與社會參與。

以中國宗教傳統為例,雖然儒釋道均有著「終極轉化」的追求。但是,當我們仔細地察看中國古代宗教、民間宗教時,景象未必如此。「我們歷史系的同事蒲慕州教授,寫了一本書叫《追尋一己之福》。談的是中國信仰裹,如果我們有一種終極關懷的話,那就是追尋一己之福,而非希克所說的「以終極實在為中心」。」普遍中國人對於宗教信仰,是出於「靈與不靈」,目的是為了得到神靈的保護與祝福,整體仍見以自我為中心,而這些都可以是「拯救與救求」的體現。


宗教對話的意義

賴品超通過上述的討論,指出不同宗教本身有著多維度的生命觀、拯救觀。所謂的「拯救」不限於個人的靈性、心理與生理,也可涉社群、環境與生態的向度。「不同宗教也有這一種多維度的拯救觀。我們應該摒棄過去這個宗教這樣看,那個宗教那樣看的觀點。或者他們不是這樣看,並非那麼簡單,如此我們才能正視不同宗教對於拯救有不同的重點與詮釋。」

回到希克提出的三個立場,三者似乎不大成立。

「如果我們採取一種多層次的拯救觀,還有沒有可能拯救只會在某一種宗教出現?其他宗教沒有拯救的成分?答案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不能否定我那些打太極拳的朋友有助身體健康。(同樣道德,我也不能)說所有宗教無助於拯救。」故此,我們不能隨便否他人的宗教經驗的真實性,排斥論較難成立。

如有興趣,可以參考賴品超,《宗教都是殊途同歸?宗教研究與漢語神學的視角》(香港:道風書社,2020),書中對相關議題有更仔細的論述。

「你是否可以斷言一切宗教都有共同的本質呢?你會發覺並非如此,不同宗教在不同層次有不同的重點。在終極的層次,你死後能否復活,我們難以知曉;你會否涅槃,這也是只有你才知道。」終極層次的「拯救」並不是客觀的數據、事實,並不能有效地分析與比較,因此,基於「共同本質」而推論的多元論似乎不能成立。包容論亦然,「我們有否方法證實自己的信仰是完美、在所有層次上都完勝其他宗教?這實際上是難以證明的。」

講者總結道,若拯救有著多維度的詮釋,那麼,無論我們談殊途「同歸」還是「異歸」,都是過於簡化當中脈絡。我們應回到提出背後的原因,「最初人們說「殊途同歸」,其實有一個很實際的原因,你行,我行,那麼大家,或者整個社會就可以比較和諧啦!」

那麼,宗教對話不談「殊途同/異歸」,我們還可以談甚麼?實際上,宗教對話不尋求宗教間的「最大公因數」。講者笑稱:「新華社在回歸之前經常宴請宗教領袖。為了遷就不同宗教的清規戒律,那頓飯愈來愈「齋」,食物的範圍愈來愈小!」除了個別細節與戒律以外,宗教對話也不一定只聚焦於「終極轉化」。不同宗教間在非終極的拯救間仍能展開交流。在肺炎疫情、社會氣氛欠佳的情況下,不同宗教也關注人們健康與疾病的問題,也留意市民的心理健康——不同宗教之間對這些日常生活、社會問題也存在共同關懷。由此出發,不同宗教或許能有一場更豐盛、更有意義的交流。


問與答——宗教何以互相補足與理解?

有觀眾問及,雖然不同宗教有著對生命與生活的共同關注,但是宗教本身各有前設或假定,如此之下,對話又如何成立?賴品超指出,不同宗教對具體問題有不同的見解,正是宗教間值得對話的空間。他憶起疫情前到臺灣學術會議的經歷,「我們在處理一個問題,大家有憎恨的話,應該如何處理呢?我發現,佛教擅長幫助人消除仇恨,仇恨帶來業報,對自己不好。但是,解決這類仇恨又如何?」

他援引一套以狄仁傑為題的電影,內容大意為皇帝擅殺功臣,功臣化為厲鬼報復,卻被高僧的法器所困,只得放下仇恨。然而,電影的結尾並沒有為這位功臣平反。換言之,受害者不能怨恨加害者,加害者卻毋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認為,佛教這一方面會否有些不足的地方?我們處理了人的仇恨,但是,最後的公義形式又是如何?我們沒有太留意這一方面,會議中一旁的法師也很同意。」又如以基督教為例,南非在尋求復和時,十分重視真相與公義。這種觀察體現了兩種宗教的差別,各有強調的地方,值得相互學習。講者又以環保為例,指出基督教重視靈修、個人內在的關係。相反,佛教多談「眾生平等」,對世間所有事物都有慈悲、憐憫,同樣有相互參考的價值。

又有觀眾提到,從「非終極轉化」入手的宗教對話,會不會只是一種權宜之計?更關鍵的是,這些次終極轉化也是來自終極轉化,改為討論前者,會不會只是「隔靴搔癢」?賴品超認為,很多時候非終極的問題會引導我們走到終極的問題。同樣以南非為例子,不同人之間有了仇恨應如何解決?很多時候這涉及「救贖」的問題。為甚麼基督教談很多真相、公義才可以復和?因為整個基督教就滿載這些元素。這也反映了宗教對上帝的想法,除了慈愛之外,亦有公義的部分。在生態問題上佛教亦然,佛教的「拯救」是包括人以外的生物。看似隔靴搔癢的討論,卻又會走向終極問題。然而,比起單純談論終極問題,這種由非終極出發的探討,不但對實際生活有幫助,更能協助我們看清終極關懷與非終極關懷的連繫,了解信仰如何走進人類的生命中。這種宗教間的對話來得更加立體,也更有意義。


[1] 金律、銀律是傳統倫理學的道德規範。金律即「你要別人怎麼對待你,你就怎麼對待別人」;銀律即「你不想別人怎麼對待你,你就不要怎麼對待別人」,即所謂「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而金律,銀律都是道德律。

[2] 「方言」在希臘文的意思是「舌音」,就是舌頭所發出來的聲音。「說方言」即代表說起不像該人原本會說的話。不少信奉聖經的宗教信奉「說方言」的宗教經驗,認為是被聖靈充滿的現象。(我要說方言,611靈糧堂)使徒行傳第2章第4節描寫「各人就充滿聖靈,照着聖靈賜給他們的話,說起不同的外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