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盧曉婷】
大學通識部於二零二二年九月十六日於網上舉辦以「遺形、遣情、養性——魏晉名士風度剪影」為主題的讀書會。是次活動有幸邀請到梁卓恩博士主持以及香港樹仁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學系助理教授張喜儀博士分享魏晉名士當中的嶢嶢皎皎者的言辭、性格、行事和生活,為我們講述獨屬於他們的「魏晉風流」。[1]
題解
張喜儀博士首先解釋「名士」、「魏晉風度」、「風流」、「風骨」之內涵。
名士
講者指出,余英時先生很早就對「士」階層作出說明。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中提到:「中國史上的『士』大致相當於今天所謂的知識分子,但兩者之間又不盡相同。」[2]講者進而補充,中國古代的士階層本身就具有自己的特色,而到了明清時期的「士」階層又與先秦時期有所分別。因此,在閱讀和做研究的時候,要十分留心,即使使用同一個詞彙,但在不同的時期中,它的內涵亦不盡相同。而「名士」一詞,在《呂氏春秋》就已出現四次。跟據《呂氏春秋》的說法,「名士」內涵豐富。可以指向做官之人、有計謀、智謀的人、飽學之士與有名之人。
到魏晉時期,「名士」有更加明確的定義。根據《世說新語‧文學》中引袁宏《竹林名士傳》的說法,名士可以分為三類,分別為正始名士、竹林名士與中朝名士。[3]
魏晉風度
講者認為,所謂「風度」,與英文manner相近,主要指風格、態度,一般用來指人的言談舉止和儀容氣度,多見於魏晉後完成的史書,如《後漢書》、《魏書》、《晉書》,而且往往與「風流」、「風姿」、「風範」、「風操」等互換。
講者提供兩種對於「魏晉風度」的詮釋。據劉強的說法,「所謂魏晉風度,是指漢末魏晉時期形成的一種時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體說就是在道家學說和選擇清談思潮影響下產生的,一種追求自然(與名教相對)、自我(與外物相對)、自由(與約束相對)的時代風氣,以及由此在上層貴族階層中形成的,一種超越性的人生價值觀和審美性的人格追求與氣度。」[4]而張三夕從另一角度來探討「魏晉風度」。他認為:「魏晉風度是一種特定的亂世風度,是一種死亡逼出來的風度。[…]一到亂世,正兒八經的君子風度全沒了,文士們有各種不同的表演和心態,因而形成某種特定的亂世風度。宋元之際有種亂世風度,晚明清初又何嘗沒有一種亂世風度呢?!不過,相對而言,還是魏晉風度的特徵最為鮮明,最有魅力。」[5]
風流
講者引馮友蘭〈論風流〉的話語:「風流是一種所謂人格美。真風流的人,必有玄心。[…]必須有洞見。[…]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於美的深切的感受。[…]必有深情。」[6]講者認為,所謂「玄心」指超越、無我的狀態,「洞見」是指有一種直覺,一種通透的理解,有時能以名言雋語的形式表達出來,即屬風流。牟宗三則認為:「『名士』者清逸之氣也。清則不濁,逸則不俗。[…]風流者,[…]不主故常,而以自在適性為主。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是則清逸、俊逸、風流、自在、清言、清談、玄思、玄智,皆名士一格之特徵。」[7]
風骨
論者指出,一般而言,「風骨」指寫文章要有內涵,不言之無物。而據易中天所言,「風骨,無疑也是東漢名士遺風。」[8]據易先生的說法,「風骨」亦指氣節。
引言
講者指出,魏晉之世與莊子之時有不少相通之處。其一,若說先秦時期是人文的覺醒,那麼魏晉之世則是個體的覺醒;其二,在莊子之時看到百家爭鳴之貌,而在魏晉時期,則看到《老子》、《莊子》、《周易》特盛之況;其三,若借用西方學界的說法,認為先秦是中國哲學的軸心時期的話,則有「哲學的突破」,那麼,到了魏晉時期,就有了「純」哲學的出現,亦可說有了玄學的出現。[9]
魏晉南北朝時期歷369年,由220年曹丕迫東漢漢獻帝禪讓開始,至589年隋朝統一結束。期間一直處於分裂期,可以分為三國時期、西晉時期、東晉與十六國時期與南北朝時期。這個時期天災、人禍慘烈。講者認為,稱其為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也並不為過。當時的天災、疫症等災禍令當時的人口急遽下降。據《古文觀止‧與吳質書》記載,一場疫症竟讓竹林七賢中四人逝世。當時荒災亦嚴重。據李昉《太平御覽‧百穀部》記載:「三輔大旱。[…]人相食啖,白骨委積。」據葛劍雄推算,東漢末、三國初年間的人口谷底大致在2224萬至2362萬之間,與東漢人口高峰期6000萬比較,減少了60%,也是中國歷史上人口銳減極其厲害的一次。[10]而這個如此黑暗、混亂的時期,卻同樣也是精神史上極其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時代,同時也產生了極其優秀的藝術作品。道教、佛教亦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11]
人物舉例
(受篇幅所限,文中僅列其中數位。講座提及之人物共有:嵇康、劉伶、二阮(阮籍、阮咸)、三王(王羲之、王徽之、王獻之)、戴逵、謝安、王導、韓康伯、王弼、郭象、衛玠、曹丕、簡文帝、陶淵明。)
講者首先舉嵇康作例,並從四個方面來描述嵇康,分別是「自然美」、「才情茂」、「性自然」與「氣節高」。
嵇康(223-263)
- 自然美:嵇康身長七尺八寸(約1.86米),風姿特秀。見到嵇康的人感嘆道:「蕭蕭肅肅,爽朗清舉。」[12]講者補充,嵇康的形象之美在魏晉時代具有特殊意義,魏晉時期可以稱作是一個唯美的時代。而《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卻記載道:「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東晉才女謝道韞十分傾慕嵇康的才情與人格,專門擬詩稱頌其人。
- 才情茂:鍾會與一群賢俊之士一同去結識嵇康,後在一棵大樹下發現嵇康鍛鐵,而向秀為嵇康拉風箱以打鐵。嵇康一直鍛鐵,旁若無人。向、嵇二人頗有默契,互相配合而無需一言。鍾會不敢出聲打擾,意欲離去。此時,嵇康問:「你為了聽到什麼而來?因為看到了什麼而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回答:「聽到了所聽到的才走,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13]
- 氣節高:嵇康遭鍾會陷害,即將於東市行刑。有三千太學生請求不要將其殺頭,想以嵇康為師,終不被允許。[14]嵇康自知將死,從容地索要一把古琴以彈奏,並呼:「《廣陵散》於今絕矣!」終年四十歲。論者認為,此處展現了嵇康作為士人的節氣,可以看到其與儒家的相通之處。至需要犧牲之際,士人會選擇有氣節地犧牲。
- 性自然:嵇康與呂安是十分密切之好友。嵇康一想起呂安,即使相隔千里,也會命馬車去尋呂安。[15]
劉伶(221-300)
- 不雕飾:據《世說新語‧容止》記載,劉伶身長六尺(約1.42米),樣貌亦醜陋。據《晉書‧劉伶傳》記載,劉伶放心所欲,寡言少語,與阮籍、嵇康相遇後,便欣然與之攜手入林。講者補充,可見劉伶完全不會修飾他真實的情感。
- 放形神:劉伶喝酒後有時會脫光自己衣衫,有的人見到後便會譏笑他。而劉伶回答:「我將天地作為我的棟宇,而屋室則是我的『褌衣』(即有檔的褲子)。你們為什麼要進入我的『褌』中?」[16]可見劉伶放蕩的形象。
- 友杜康:劉伶嗜酒。他的夫人勸說他喝酒太過並非養生之道。劉伶對夫人說:「你說得對,只是我不能控制自己,需要在鬼神面前發誓才能斷掉!只是向鬼神發誓時需要備酒肉。」而劉伶真正跪在鬼神前時,卻說道:「我劉伶,天生就以酒為名。一次需要喝一斛,五斗才能解醒。婦人的話語,不能聽取啊!」[17]
- 效莊子:據《晉書‧劉伶傳》記載,劉伶常乘鹿車,提一壺酒,讓人拿著鋤頭跟隨他,並說道:「死了就用鋤頭埋我。」這個情形類近《莊子‧達生篇》中所說的「醉者」。〈達生篇〉中的醉者從車上墜下卻沒有死去。據莊子的說法,是因為其「神全也」。劉伶似乎是將自己比作莊子口中的「醉者」。另外,劉伶曾寫《酒德賦》,並將醉者塑造成一個理想人物——大人先生。大人先生唯獨鍾情於喝酒,對其他事物並不關心,外界無法影響到他,而他的內心則是「無思無慮,其樂陶陶」。講者認為,《酒德頌》開始頌揚醉對於個體的美好意味,接續了莊子對於醉的認同而顛覆了西周以來對於醉的害怕與恐懼。
- 甚機靈:劉伶甚機靈。據《晉書‧劉伶傳》記載,劉伶喝酒後與他人吵架,那人捲起衣袖幾欲動手,而劉伶回答:「我這樣瘦弱的身體承受不住您尊貴的拳頭啊。」那人笑而停手。另又有記載,劉伶曾有顯露自己能力的機會,但他尊崇無為而治。時人都認為劉伶高談不切實際的理想。於是劉伶並無任官,最終得以享受天年。
王羲之(303-361)
- 才情高:王羲之年幼時,才能已然顯露。另,當時太尉郄鑒意欲求取女婿,於是派門生去東廂觀察王氏眾子弟。其他王氏子弟皆矜持,唯有王羲之在東床坦腹而食,似若不知道郄鑒欲求取女婿之事。而郄鑒得知此事時,讚嘆此乃「佳婿」,並將女兒嫁予王羲之,這就是「東床快婿」典故的由來。
- 輕功名:據《世說新語》記載,一次,王羲之友人劉真長、許玄度三人聊天。劉、許二人談及任官之好處,至少要保住官職,而王羲之回答:「若巢父、許由二人在此,不會和你們有這些話語。」劉、許二人聽完後,面露慚愧之色。
王徽之(338-386)
- 癡竹子:王徽之曾暫住友人空宅處,令友人種竹,並說道:「怎麼能有一日無竹呢?」[18]
- 惜知音:在一個下雪的夜晚,王獻之夜半醒來,忽然憶起朋友戴逵。於是他半夜立刻乘小船去其住所,到了友人住所前,卻不敲門而返。後來有旁人問其緣故,王獻之回答:「我本來便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真的要見到他呢?」[19]
- 甚風流:一次,王獻之遇到一個善於吹笛的人——桓子野於岸上經過。王獻之派僕人說道:「聽問您善於吹笛,請為我吹奏一曲。」當時桓子野已任大官,但聽聞此言後,立刻下車彈曲。彈完後,便上車離去。二人並無直接對話,只是派僕人傳遞一方請求,而另一方則爽快答應。講者認為,這是「不著一言,盡得風流。」[20]
- 情所鍾:王徽之、王獻之二人病重,而王獻之先去世。王徽之聽聞獻之去世消息後,去其居所,想到獻之平日喜歡彈琴,於是去來獻之平日用的琴並欲彈奏一曲。彈到一半卻覺得物是人非,於是將琴擲於地,並說:「子敬(王獻之字子敬)!子敬!你的人與琴都不在了。」王徽之悲痛欲絕,一個多月後亦去世了。[21]講者補充,西晉人王戎兒子去世時,王戎同樣悲痛欲絕,不能自已。友人山簡問為何如此傷心,王戎回答:「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22]意思是,聖人不動感情。而鍾情於表達感情的,恰恰是我們這種人。此即「情所鍾」之意。
王獻之(344-386)
- 寡辭措:一次,王徽之、王操之、王獻之三兄弟(分別為王羲之第五、六、七子)拜訪謝公。而王獻之是三兄弟中言辭最少的。謝公對此評價道:「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意即稱讚王獻之之寡辭。[23]又有一次,王徽之與王獻之共同坐於一室內,忽遇室內起火,徽之慌忙躲避,而獻之氣定神閒,不慌不忙地離開,可見二人性情之異。[24]
- 性自適:王獻之書法亦佳。一次,謝公問王獻之:「你的書法和你父親相比如何?」獻之回答:「當然不同。」而謝公再言:「可外人認為你們二人差不多。」王獻之回應:「外人又哪裡知道呢?」[25]講者補充,較父親而言,王獻之書法連筆更多,而獻之應該是自豪於此,故能自信回答。
- 見深情:王獻之病重時,旁人問及他這一生中有何遺憾之事。他回答:「不覺得有其他事,只想起與郗家離婚一事。」[26]講者補充,所謂郗家,即獻之元配郗道茂。當時簡文帝之女新安公主傾慕王獻之,想要嫁予他。王獻之為逃避此事,故意將自己雙足燒傷。但他最終仍然無法逃過,只能被迫與郗道茂離婚,迎娶新安公主。
謝安 (320-385)
- 志高遠:早年,王羲之與謝安一同登冶城。謝安本不欲做官,但迫於家族需要,仍任官職。王羲之勸諭謝安,言以前的帝王勤於政務,你們今人不應整日清談,只顧寫「浮文」。而謝安回答道:「秦朝任用商鞅,到秦二世便亡,難道是清談導致的禍患嗎?」[27]講者補充,於此我們可以思考,我們平日所說的「清談誤國」,是否真的成立呢?
- 眼力好:謝安起初輕視戴逵,後來看到其彈琴、文章皆妙後,對其改觀。講者補充,由此可見謝安識人之準,眼力之好。[28]講者補充,謝安後來亦做了十分多的事情來保護東晉王室。
總結
講者認為,魏晉時期是「人的主體性」覺醒的年代。而那個時代極其璀璨的文化,不僅影響當時的中國人,更輻射到周邊的國家。日本九川大學教授川本芳昭就有這樣的話語:「然而這段『亂世』卻一點也不『黑暗』。[…]就某一些方面而言,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極度豐饒而繁華的時間,不為後來充滿國際色彩的隋唐文化奠定了基礎,也間接對日本古代文化造成了極為深遠的影響。」[29]
問答環節
在問答環節,有聽眾問及《世說新語》中人物眾多,人物關係複雜,言語簡略而無背景介紹,對魏晉時期不甚了解的人又要如何進行了解呢?張喜儀博士則建議先從時代背景入手。可以首先從了解東漢末年的背景開始,如「黨錮之禍」、「清流」。當時士人的作風對後世魏晉士人頗有影響,可以說魏晉名士承襲了漢末士人的作風,並有自己的發揮。了解完歷史背景後,可以再了解《世說新語》中自己感興趣的部分。而挑出自己感興趣的人物後,亦可以對照《後漢書》、《晉書》等等史書是如何品評這些人物。梁卓恩博士對這個問題也有補充。他說道,《世說新語》中描繪的人物、言行十分有趣且奇怪,即使在當時也不受時人的容納。若想多加了解,坊間也有幾本《世說新語》不錯的注本。張喜儀博士則推介余嘉錫先生的《世說新語箋疏》,供感興趣的朋友參考。
[1] 部分參考自https://www.oge.cuhk.edu.hk/index.php/en/news-a-events/calendar/392-zoom 。
[2]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自序》,1987:2。
[3] 《世說新語‧文學》(第94條注引袁宏《竹林名士傳》):「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濬仲為竹林名士,裴叔則、樂彥輔、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衛叔寶、謝幼輿為中朝名士。」
[4] 劉強,《魏晉名士的生活美學》發刊詞2021-09-24。
[5] 張三夕,〈魏晉風度何為〉,2009:98-99。
[6] 馮友蘭,《哲學評論》1944年,第4卷第3期。
[7]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1993年版:78-79。
[8] 易中天,2016:132。
[9]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1999:7):「魏晉玄學的誕生標誌著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個重大轉變,那就是從漢代的宇宙論轉向了本體論,它的中心課題是要探求一種理想人格的本體。」
[10] 葛劍雄,《中國人口發展史》,1991:133。
[11] 宗白華:《美學散步》,1981:208。
[13] 出自《世說新語‧簡傲》3。
[14] 出自《晉書‧嵇康傳》。
[15] 出自《世說新語‧簡傲》4。
[16] 出自《世說新語‧任誕》6。
[17] 出自《世說新語‧任誕》3。
[19] 出自《世說新語‧任誕 》47。
[20] 出自司空圖《詩品》。
[21] 出自《世說新語‧傷逝》16。
[22] 出自《世說新語‧傷逝》4。
[23] 出自《世說新語‧品藻》74。
[24] 出自《世說新語‧雅量》36。
[25] 《世說新語‧ 品藻》75。
[26] 《世說新語‧德行》39。
[27] 《世說新語‧言語》70。
[28] 《世說新語‧雅量》34。
[29] 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魏晉南北朝》:2018:24。